必須承認,剎那圖鑑塞給我的廣告並不都是垃圾。去年從中發現了 The Lost Recordings 這個專出歷史錄音的法國廠牌。在西洋古典音樂唱片的語境,經典意義上的歷史錄音指的是大約一九六零年代以前(即雙聲道立體聲逐漸開始普及之前)的錄音,其原始出版形態往往是七十八轉唱片。如此看來,The Lost Recordings 不能算歷史錄音廠牌。目前爲止她們的出品集中在六零、七零年代的錄音,也並不只出西洋古典音樂。不過,在歷史錄音廠牌全盛期的八零、九零年代復刻一九一零到四零年代的錄音,和成立於二零一零年代的 The Lost Recordings 復刻一九六零年代的錄音,在時間距離上差不了多少。
高中時拉雜讀過一堆古典音樂和音響雜誌,從那裏知道了有歷史錄音這種東西。Pearl, Music & Arts, Biddulph, Testament 這些如雷貫耳的 bespoke 小廠各有特色,例如 Biddulph 主營絃樂,Romophone 主營二十世紀初期的聲樂。又如 Marston 以高品質的母帶處理和翔實的內頁文案著稱——對於歷史錄音十分重要,尤其是什麼都可以丟到網上美其名曰 archive 的今天。當然,我並不真的相信哪家廠牌的出品「必屬佳品」。多年前令我最震驚和感動的一段歷史錄音是拉赫瑪尼諾夫演奏的蕭邦昇 C 小調《圓舞曲》(作品六十四之二),它就來自大廠 RCA。但滄海遺珠四個字總是令人嚮往。這也算一種左派教育:好東西並不(都)在大廠。
不過,這些愛好家熱衷的談資並不是我們——好吧,我——去聽歷史錄音的理由。
人們常說 Vladimir Horowitz 是最後一個接續了十九世紀浪漫派鋼琴演奏傳統的大師。的確,他的演奏中的大量誇飾和乖戾之處,在廿一世紀的今天幾乎可以說是異端。不過我想,願意相信蕭邦和李斯特在當年就是這樣彈琴的人始終爲數不少。而這就是歷史錄音的價值。如果不去關注這個領域,可能許多樂迷都不知道 Clara Schumann 和李斯特的學生留下過不少錄音。Alfred Cortot、Josef Hoffman、Ignaz Friedman、Vladimir de Pachmann、Moriz Rosenthal、包括拉赫瑪尼諾夫等許多名家事實上都在爲那個傳統續命。對於蕭邦和李斯特的演奏風格我們永遠都只能說「願意相信」,但這些人主要在二戰前留下的錄音讓這種一廂情願的遐想有了事實基礎。作曲家並不一定是自己作品的最佳演繹者。有了 Ignaz Friedman,聽不到蕭邦本人彈自己的馬祖卡也沒有太多遺憾了。
那是怎樣的時代?沒有怯懦的對「作曲家本意」的「尊重」。(雖然 Clara Schumann 口頭上也會這麼說。)沒有對所謂「淨版」樂譜的虔誠考證。電腦音樂家王長存在演出時曾被一位拉小提琴的觀衆問能否「往你的音樂裏加點東西」,而從這些有限的錄音裏我們也能大致想像這些十九世紀的「餘孽」們往蕭邦和李斯特的音樂裏加了多少東西。那種把重音放在樂句開頭的彈法,到了二戰後只有 Glenn Gould(是,居然是他!)偶爾爲之。搖曳到快要翻船的彈性速度(rubato)、煙韌到濫情的左右手錯開彈法、幾乎是基本功的隱藏聲部挖掘力……問題從來不在於作曲家和演繹家誰說了算,而正正在於誰說了都算。以依靠木槌敲擊琴絃發聲的樂器去模擬「歌唱性」這種堂吉訶德式的絕望行爲,是西洋古典鋼琴音樂的核心魅力之一。而這手藝也已經失傳。Horowitz 說自己聽的主要都是歌劇唱片,有 Romophone 的存在,現在妳也可以聽到了。
我想這就是 The Lost Recordings 和上述歷史錄音廠牌的主要區別。我們怎麼會不熟悉一九六零、七零年代的音樂風格呢?但我們不僅不熟悉戰前風格,甚至棄之如敝履。The Lost Recordings 能夠帶給我們的只是對某種已知的幸福的再確認。二戰前的歷史錄音則是失樂園殘存的吉光片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