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聽衆的張愛玲

昨天寫了張愛玲的電子原音音樂詠唱。雖然在「談音樂」一文中說自己「不大喜歡音樂」,但她在聽覺上的敏感度和現代性足以讓前衛音樂家和聆聽媒介理論家驚歎。以下摘幾例她小說裏與聆聽/聲音有關的片段。

《第一爐香》(1943):

薇龍道:「他們請你下去彈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誰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沒有那麼大的耐心去伴奏。」薇龍笑道:「沒有誰獨唱,大家唱幾支流行歌湊湊熱鬧。」吉婕把棉紙捻成一團,向鏡子上一擲,說道:「熱鬧倒夠熱鬧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個人一開口就像七八個人合唱似的。

一個人能唱出七、八個人的效果,這種聽覺想像超越了圖瓦共和國的喉音唱法。

《第二爐香》(1943):

在這些花木之間,又有無數的昆蟲,蠕蠕地爬動。唧唧地叫喚著。再加上銀色的小四腳蛇,閣閣作聲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寧的龐大而不徹底的寂靜。

Francisco López + John Cage。

《心經》(1943):

這時候,房裏的無線電正在低低的報告新聞。米蘭搭訕著去把機鈕撥了一下,轉到了一家電台,奏著中歐民間音樂。芬蘭叫道:「就這個好!我喜歡這個!」兩手一拍,便跳起舞來。她因為騎腳踏車,穿了一條茶青摺綢裙,每一個摺子裏襯著石榴紅裏子,靜靜立著的時候看不見;現在,跟著急急風的音樂,人飛也似的旋轉著,將裙子抖成一朵奇麗的大花。眾人不禁叫好。

在這一片喧囂聲中,小寒卻豎起了耳朵,辨認公寓裏電梯「工隆工隆」的響聲。那電梯一直開上八層樓來。小寒道:「我爸爸回來了。」

能準確辨識出是中歐民間音樂頗不簡單。聆聽對象在傳統音樂和日常噪音中的切換也讓我想起 Glenn Gould 就着吸塵器噪聲練琴的故事。

《封鎖》(1943):

她是一個好女兒,好學生。她家裏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報,聽無線電向來不聽申曲滑稽京戲什麼的,而專聽貝多芬、瓦格涅的交響樂,聽不懂也要聽。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遠不快樂。

中華圈什麼時候開始不再獨尊古典、不再鄙視俗曲呢?至少,直到一九八零年代還有人抱怨許冠傑的歌詞俚俗。

《傾城之戀》(1943):

洋台上,四爺又拉起胡琴來了,依著那抑揚頓挫的調子,流蘇不由得偏著頭,微微飛了個眼風,做了個手勢。她對鏡子這一表演,那胡琴聽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簫琴瑟奏著幽沉的廟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幾步,又向右走了幾步,她走一步路都彷彿是合著失了傳的古代音樂的節拍。她忽然笑了──陰陰的,不懷好意的一笑,那音樂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繼續拉下去,可是胡琴訴說的是一些遼遠的忠孝節義的故事,不與她相關了。

「聽」與「作」之關係的絕佳詮釋。這幅精煉的素描可以用來回答當下關於人工智能的核心問題。音樂不是譜子,不是唱片,也不是那一段特定的時間。即便音樂的「作」被人工智能接管,只要妳聽的時候「做個手勢」,人工智能就管不着了。

《連環套》(1944):

……那一天,是傍晚的時候,我到戲院裏買票去,下午的音樂會還沒散場,裏面金鼓齊鳴,冗長繁重的交響樂正到了最後的高潮,只聽得風狂雨驟,一陣緊似一陣,天昏地暗壓將下來。 彷彿有百十輛火車,嗚嗚放著氣,開足了馬力,齊齊向這邊衝過來,車上滿載搖旗吶喊的人,空中大放燄火,地上花炮亂飛,也不知慶祝些什麼,歡喜些什麼。歡喜到了極處,又有一種兇獷的悲哀,凡啞林的弦子緊緊絞著,絞著,絞得扭麻花似的,許多凡啞林出力交纏,擠搾,嘩嘩流下千古的哀愁;流入音樂的總匯中,便亂了頭緒──作曲的人編到末了,想是發瘋了,全然沒有曲調可言,只把一個個單獨的小音符叮鈴噹啷傾倒在巨桶裏,下死勁攪動著,只攪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聾。

這一片喧聲,無限制地擴大,終于脹裂了,微罅中另辟一種境界。恍惚是睡夢中,居高臨下,只看見下面一條小弄,疏疏點上兩盞路燈,黑的是兩家門面,黃的又是兩家門面。弄堂裏空無所有,半夜的風沒來由地掃過來又掃過去。屋子背後有人淒淒吹軍號,似乎就在衖堂裏,又似乎是遠著呢。

上一篇提到了,這裏再錄一遍。Jean-Claude Eloy + Luc Ferrari?